殷红烛火(被遗弃的艺术品)

殷红烛火(被遗弃的艺术品)

匿名

那是秋天的后半夜,我诞生在这偌大屋子的一角,没有医生,没有护士,只有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。

我能感受到那双温润的手触碰上我的同时,我心中升腾起一股奇特的感受——似乎是人们所谓的骄傲,我想张开嘴巴喊一声:妈妈。可是我识趣地闭上了嘴,因为似乎我生来就不能说话,我只能任凭她在我身上写下什么我不懂的词语。

“爸爸不见了。”

我听到稚嫩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,床上的母亲向左转了转脸,爱怜地看着并不属于她的孩子,她想努力撑起身子,可是试了几次都没能做到。正随着阳光透过窗子,母亲的脸被阳光照耀得几近透明,她抱着我,像是抱着什么传世珍宝。

我才意识到她已经病入膏肓,棕黑色的眼眸正在一天天变得迷离,她不停地在我身上写画什么,有时是一串文字,有时是一些图画。我不时看着身上墨迹淋漓的字,突然有一天懂得了什么——她并不是孩子的母亲,孩子真正的父亲已经落马,他无比懊恼而自责地说道,我是农民的儿子......而那孩子真正的母亲,早已被遗落在不知哪个小镇。

我对孩子真正的母亲感到同情,对孩子感到同情,却对这一对夫妻感到极端的憎恨,尤其是我面前的女人,她不曾对孩子表现出一丁点的爱意,甚至是给予孩子一个拥抱。她只会在孩子做错事的时候将孩子拉开,我看见,我不说话,但她是我的母亲。我没有资格怨恨我的母亲,正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,我存在着,安静地,我知道我不久会不属于我的母亲,因为我看见母亲眼里不停涌出的泪水,和她深夜里嘴角溢出的血液,我害怕那鲜红的液体抹到我的身上,脏了我身体上密密麻麻的文字,染了我脸上正兴高采烈的人物画。

但我没想到我会如此快地失去我的母亲。

那天她的女儿对她问过早安之后,她第一次对孩子露出微笑,而在那之后,她像前一天晚上那样,大口大口地吐血,原本苍白的脸庞在那一刻变得几近透明,她那双棕色的眸子就那样失神地看着我,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一秒一秒衰弱下去,一盏油灯燃尽了它最后的火焰。

我没再见过她。但是我能够清晰地记得她的样貌,我不记得——我的父亲长什么样,我从没见过他,我只知道母亲等待着,想等回她落马的丈夫,一直等到她病入膏肓撒手人寰,也终究是旧梦一场。

我不明白我先前为何那么憎恨她,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不是这孩子的亲生母亲,也许是她对孩子那种亲而不近的态度,但在她过世后,我才发现我有多么爱她,我回想起她用轻柔的笔触描绘出我的形体,用纤细的手指抚摸我身上的每一个字,无眼泪下,无声痛哭。是啊,她造就了我,我却无法报答,这种沉闷的感觉令我难堪。

她的女儿将我拿起,放到另一边的床头柜上,这里更温暖,但却少了些什么,她把我放在那里,我夜以继日地矗立着,灰尘沾满我身体的表面,像祭奠后燃烧剩下的纸灰。我悲哀地看着她操持家务,一声不吭;她整理着母亲的遗物,理出一个大箱子;她隔几天会去探监,去和她的父亲说说家事,无论悲喜;我看见她会在夜里暗自落泪,就像她的母亲一样——可是她从来没想起过我,我身上鲜艳的色彩早被灰尘遮掩地如同历经风霜。窗外雪花纷飞,夹杂着数不清的雨点,打在金属的护栏乒乓作响,早已敲击在我藏在纸页后炽热的心之上——尽管难以言说,我不得不承认,我被遗弃了,被我亲生的母亲。

为什么这么早弃我而去,还有你的女儿?我听不见回答,母亲,你在哪里?

我感觉到另一双温润的手将我拿起,轻轻拂去我身上淡淡的灰尘,我听见她颤抖的声音低声耳语着:

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......”

滚烫的泪在我身上绽开,我仿佛听见她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,那是悔恨,还是想念.....她珍重地将我放回原处,就像母亲曾经对待我那样,我们的亲人啊,都不知去向何方,我猜她也在一刻不停地思考着,究竟是他们遗弃我们而去,还是我们遗弃了他们,泪水没办法挽回我们曾经的所作所为,只是百无聊赖的自我安慰而已,别再等到最后那一天,才开始自我反省,那不算艺术。